鴫野贵澄

15 Mar.

我们将带着呼喊和爱逃离

一个不打tag的完整版



时值小罗伊五岁,打碎一个陶瓷杯子。这杯子是一个女孩的宝物,簇新可爱,碎了就伤女孩的心。老师下了命令:站在这里,等你妈妈过来接你,不许动。他那一天穿一身自己最喜欢的衣服:吊带短裤和闪亮亮的皮鞋,原本的心情像蜜糖。可这蜜糖掉进一声碎响里,把他心里的小太阳砸破了。在这一天,他并不拥有点心,只眼睁睁看着机械小火车在轨道上温吞,洋娃娃在厨房里当一个好妈妈。小蛋糕的味道散在他鼻子里:这个世界上许许多多的杯子,时时刻刻被孩子打破。坐在我旁边的男孩把一块蛋糕和一个小飞机弄坏了,为什么他不必罚站呢。

 

进校前,妈妈招呼他说:妈妈今天要加班,你听话,让老师照顾你好吗?他抹一把眼泪,为沉沉的黄昏哭颤了。小罗伊站在一片毛茸茸的光里,心想,来个人救救我吧!就算他并不深陷危机。

 

罗伊长大后,时常借同班女生的言情小说看,也经常被调侃。故事里许许多多的危机,许许多多的尴尬,最后总能被一只伸来的手全部化解。女生问:哎,你怎么老借言情小说呀,想恋爱了?他摇摇头,说:不是。但始终对书里湿漉漉的吻心生向往。他晃神,一瞬间又回到那个毛茸茸的下午。

 

小罗伊哭累了便不再哭,坐在地下,当了一回不听话的孩子。哭对小孩子来说是件隆重的事情,他却噎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睛被胶水一样的眼泪糊住。上幼儿园后,他很少哭,但每一次的眼泪都能带来一个不可能的奇迹:限量版的小汽车和一个可以发光的小超人。他年仅五岁便做人通透,明白眼泪不能常流,否则最后连一个冰淇淋都换不来。而这一次的眼泪流得十分妥帖,让他四四方方的心变得空荡荡,给未来的无限可能性留了一个极好的位置。

 

小孩,别哭啦。怪吵的。

 

他被这一声吓到了:不出自于他的任何一个老师,也不出于他的幻觉。他循声望去,心里咯噔一下沉进地底:一个高他许多的怪人坐在他们的柜子上,手里拿着今天剩下的小蛋糕。怪人嘴边的奶油白净可爱,被他舔进嘴里。小罗伊被这幅景象吓呆了:这怪人偷东西吃的动作极熟练。可他是怎么在我注意不到的时候坐在柜子上的?怪人不在乎这一个五岁小孩,跳下柜子朝他走来了。

 

小罗伊动画看得多,明白这种出现在黄昏的鬼魅不是正派人物。他慷慨赴死,闭上眼睛。

 

可意料之中的獠牙和疼痛都没有来。

 

你是弱智吗?想啥呢,以为我会吃了你?

 

怪人声音极好听,像电视里的大歌手。小罗伊紧张,睁开眼,发现高他许多的怪人此刻立在他眼前。他此刻不明白怪人想干什么,这怪人薄嘴唇,上挑眼,一副薄情寡义的红颜,时刻让他疑心怪人是否拐卖他。可怪人伸出两只冰凉的手,贴在小罗伊服帖温暖的头发上,这温度使他心惊了。这世上原来还有这么冰凉的人,像雪糕,像冰块,像忘记融化的雪人。他埋在怪人腰间,一颗滚烫的心贴在怪人的冰幕上。他过了很久才明白过来,怪人原来是在抱我啊……以一种生疏的方式。

 

小罗伊极喜欢拥抱。

 

怪人把他推开,他开始紧张:老师的脚步来了。他慌了神,一时试图用他小小的身躯挡住身后的大人。怪人笑出来,又不提笑的理由,让他急得像火锅里的蚂蚱:你也着急一下呀!我该怎么和老师说你?我的哥哥?

 

罗伊。罗伊?你还在吗?

 

在,在!

 

那太好了。抱歉罚你站了这么久噢……老师是不是太过分啦?对不起对不起。对了,你的妈妈来了,在门口等你呢。你的小书包在哪?我帮你拿出去吧。

 

老师这一段话极通畅流利,仿佛发自内心的祷告。他转头看看那怪人:笑得奇怪而自然。但他没敢在老师眼前开口,只是对这个怪人的存在起疑了。怪人蹲下来,埋在他的耳朵旁边,说:罗伊,你现在可以带我回家了。

 

 

 

回家后马上就吃了饭,急匆匆跑回房间锁门。怪人坐在他蓝色的小床上等他,手里拿着一本童话故事,看得津津有味。他回来时带一盘妈妈烤的蜂蜜小饼干,怪人看得眼睛发直,他被盯得不自在,说:都给你吧。

 

怪人拿起一块小饼干吃起来。但他明白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个道理,没等小罗伊开口,自己先说起来:我叫阿萨,是个十恶不赦的恶魔。我很久以前就在你们幼儿园里找蛋糕吃了。罗伊,除了你,其他人都看不见我。

 

小罗伊问:为什么?

 

这我不知道。这是件很巧很麻烦的事。我做魔百年,你是第一个能看见我的人。阿萨眯起眼睛,目光在小罗伊的身体上散漫,像是要从这个鲜红的身体里挖出一颗真诚的心吃。他被这目光看得不自在,小腿交叉,坐在小板凳上。阿萨摆摆手,说,我可不会吃你。

 

我不但不会吃你,我还会保护你。

 

他屏住呼吸。

 

阿萨是个恶魔,曾经也是个人,死前当街头歌手,有一次遭遇演出事故,死在一场磅礴大火里。他死前唯一的愿望是:还想活。那场事故里许许多多丧生的人,许许多多想活的愿望融在一起,流进他的魂魄里。于是他成了一个恶魔,醒时发现长着蝙蝠翅膀的大恶魔站在他面前。

 

大恶魔对他说,你可以转生成人,但有条件。你要在人世间找一个充满希望的小孩,顺利看护他长到十八岁。

 

阿萨问:可我不是恶魔吗?

 

大恶魔答:是。但天使有时也干杀人的勾当。

 

说到这里,阿萨沉默了。盘上只剩下饼干屑,他觉得有点唇干舌燥。小罗伊妥帖地为他递上一杯温水。

 

阿萨说谢啦,你还挺会看别人脸色的。

 

百年间,阿萨曾选中过许多像罗伊这样充满希望的孩子,但他们都看不见他。他为他们躲过车祸和火灾,满心期待地等待他们的十八岁生日到来。

 

但到最后,没有一个孩子能活下来。

 

罗伊心颤:为什么?

 

这就不是你现在能听的了。你一个五岁的小孩能明白什么?

 

阿萨对罗伊妈妈的小饼干十分忠诚,讲三句吃一块,在故事里夹带几句对罗伊妈妈的夸赞。小罗伊又害怕又想听,把这些小饼干当做给阿萨支付的故事费。他做魔幼稚,吃完饼干喜欢舔手指。小罗伊恍惚间看见自己的同学。于是他支支吾吾:阿萨……你真的能保护我吗?我会像之前的那些孩子一样死掉吗?

 

阿萨白他一眼:你好哥哥我上能打枪下能救猫,连货车都能给你推停。你不信我不成?

 

你好厉害!小罗伊年仅五岁的心脏扑通扑通,心里仍有疑问。

 

阿萨既然这么厉害,那他保护过的孩子都是怎么死的?

 

但他不再追问了。

 

阿萨不懂得小罗伊的想法,只觉得五岁的小孩对世界一无所知,不会对他这个恶魔感到天崩地裂。阿萨吃饱喝足后便睡在小罗伊的小床上,嫌窄。他说:我好久没有睡在床上了,挺奇怪的。

 

……罗伊,罗伊。阿萨直起身子。

 

你一定要活到十八岁。十八岁以后,不管你是殉情还是跳楼,都不关我的事儿。我在人间徘徊了很多年,好不容易才能遇见一个让我重新做人的机会。

 

小罗伊点点头,明白这对阿萨来说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我知道了!我一定不会在十八岁之前死的!语气坚定,像是在学校运动会上拿冠军的决心。阿萨笑了:你还小,干嘛老把死不死的挂在嘴边,怪。他摸摸这一个小孩的头,发现这是个极正常阳光的人,就连头发都是暖的。他被这温暖晃了心神,放在小罗伊头上的手一时忘记放下。小罗伊不说话,伸出两只细而小的手握住阿萨冰冷的手。

 

阿萨,你好冷啊……为什么这么冷呢。

 

因为我是恶魔啊。

 

那要是我一直抓着你,你会暖起来吗?

 

阿萨回神,心为这问题寒了半边。

 

不,不会,我感觉不到热也感觉不到冷。你要真这样干了,你就是弱智。到时候把你給冻坏了,发个高烧什么的……我的机会又没了。

 

小罗伊说:……那好可惜。

 

阿萨把他的手拍开,说,你该睡觉了。

 

那你可以跟我说一声晚安吗?小罗伊眼睛湿漉漉的,眨三下眼睛。阿萨被这闪光震得起鸡皮疙瘩。

 

……好好好,晚安晚安。你快去睡吧,不然你又得错过幼儿园校车了。

 

阿萨在这百年间当一个孤魂野鬼,偶尔遇见同为恶魔的同类,一同去便利店偷罐装啤酒喝。但恶魔没有手机,在偌大的人世间,只能做对方的一个过客。他生前也不常对人说晚安,如今这一个词流经他的喉咙,滚动得陌生奇异。

 

 

 

后来的故事对于罗伊来说十分平淡无奇。顺利习得九九乘法表,在一个夏天告别他的幼儿园。妈妈为他买来一身新校服,他欢天喜地地穿上小学校服,问阿萨:好看吗好看吗?一副仿佛买到特价菜的模样。阿萨敷衍:好看好看,都好看。哟——帅气罗伊,像个小太阳!

 

罗伊因为得到了阿萨的夸奖,入学那一天格外安静沉稳,不像其他小孩一样哭闹。阿萨坐在罗伊身边的空位置上打盹,罗伊上课时斜过头看阿萨的侧脸,一时忘记老师的点名。

 

罗伊,罗伊?

 

他吓得一拍桌子:到!

 

这一声把阿萨震醒,阿萨茫茫然醒了,破口大骂:罗伊你是弱智吧!搞这么大声干嘛!然后继续趴在桌子上睡觉。罗伊不好意思地看看两边,明白自己犯了错。下了课,阿萨在小学走廊上闲逛,听见一年级班主任聚在一起吃瓜子,其话题不外乎一年级小孩的劣根性和震天动地的哭喊声。

 

再这样下去我们耳朵迟早要聋……一年级太难带了。

 

阿萨从一个老师的手上偷出一颗瓜子吃,看戏一般观察老师脸上的斑。他认得这是罗伊的班主任,一贯老师的热心肠和对孩子的头疼。

 

但是呢,我们班上有一个小孩,特别乖,不哭也不闹,长得还可爱。就是可能耳朵有点不好,上课点名的时候叫他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阿萨听见班主任夸罗伊,也为罗伊高兴起来,觉得这就是他阿萨的眼光。他常叫罗伊弱智,心里却明白罗伊极伶俐。

 

他把瓜子壳吐在垃圾桶里,在走回班上的时候想着:可这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

 

阿萨回来时,罗伊玩笔盒里的铅笔。罗伊问:阿萨,你刚刚去哪里啦?他回答,随便走走,看见你的老师和其他老师在一起聊天。罗伊侧过耳朵:他们在聊什么呀?阿萨弹弹他额头,说,一个小孩子这么八卦作甚。你以后会明白的。

 

罗伊说:你总是这样。

 

阿萨说,其实不是什么好事。罗伊,你还小呢。才七岁。太早明白不好。

 

罗伊想,能有什么不好的事儿呢,除了杀人放火,除了老师对我的批评。

 

……罗伊。答应我,老师不管是夸你还是批评你都不要觉得难过。

 

阿萨明白自己在把话讲得漂亮完美上没有天赋,半天憋出这一句话。罗伊懵懂地点头。

 

 

 

罗伊真的像阿萨预想中一样成了一个被老师喜欢的小男孩,老师发糖时常给他多留一颗,会在讲台上大声朗读他的作文。老师说,罗伊真是一个小太阳呢!罗伊每一次都听得飘飘然,阿萨也确实为罗伊感到高兴。他仍管罗伊叫弱智,但也变得圆滑。

 

可阿萨预想中罗伊遭遇的第一个灾难终究还是会来。

 

阿萨在操场上踢石子玩,看见不远处的几个保安搬篷子,明白这是一年一度的运动会。阿萨活着的时候没有运动会这东西给他参加,但是常见被他保护的孩子们参加。

 

阿萨快上课时回到教室,发现罗伊不在座位上。

 

他觉得心悸。

 

罗伊此时还是个听话的孩子,不可能无缘无故旷课。阿萨试探地朝办公室走……发现那一个金发的瘦小的孩子站在他的班主任面前。阿萨没走进去,只站在走廊上沉默地看。孩子大叫的声音,踢毽子的声音全像潮一样灌满整个学校。

 

罗伊,不用那么紧张……我这次叫你来,只是想和你说……你知道我们班最近要办运动会吧?但是我们班没什么能跑步的孩子,长跑那一项,能不能拜托你参加呢?老师知道你最乖啦,一定能拿一个好名次的,对不对?

 

阿萨看不见罗伊的脸,但明白这场灾难还是来了。

 

好啊。他听见罗伊说。

 

你先回去上课吧。

 

罗伊走回去的时候,阿萨小声说:你怎么就这么能耐呢。

 

罗伊毕竟也还是个小孩,能跑,也能跑快,但和长跑不是一个概念。阿萨小时候身体弱,经常生病,跑不了长步,长大后健身才有一副好体魄。可罗伊如今轻而易举地把这份差事答应下来,让阿萨觉得心里不自在。

 

罗伊妈妈的公司时常加班,罗伊经常在学校待到太阳落山才等到那一个身影。他以往在这段空窗期里写作业,阿萨拿着书架上的《安徒生童话》陪着他,偶尔同他聊天。

 

他说:我们去跑步吧。

 

阿萨动动眉毛,笑了:你还挺好玩的,我跑步厉害着呢。

 

看出来啦,阿萨你的肌肉那么好看。

 

阿萨点点头:确实。

 

他系好鞋带,站在起跑线上,眼睛却看着篮球场扣篮的高年级学长。

 

阿萨。其实我想打篮球。

 

看出来了,你眼睛就没离开过篮球场。你再大点就能打了。

 

太阳快要沉进地底下了。

 

老师聊天时,谈到今天恐怕是一整个夏天里最热的一天。阿萨很久没能感觉到冬夏交替,但生前很怕温度的变化。罗伊迈开步子,往跑道的另一端跑去了。阿萨坐在栏杆上,披着一身晚霞看他。阿萨想:多瘦啊,一折就能断似的。这样一个瘦瘦小小,像豆芽菜的小孩,被扔在这一个烧着了的傍晚里往前跑。他以前见过这个场面……同样是一个小孩,身影同样单薄。但是那一次他碰不到他。

 

阿萨想得出神,没注意到罗伊晃荡的身影。

 

他清醒的时候,发现罗伊坐在空旷的跑道上,双手抱着膝盖,身子一颤一颤。他吓得险些从栏杆上摔下去,跌跌撞撞地去往罗伊身边:一块红色糊在罗伊膝盖上,血珠像傍晚的雨一样缓缓渗出来。他的发梢全贴在脖子上,红了整张脸。阿萨分不清掉下来的是他过剩的汗水还是这个小孩的泪水,但明白这些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东西。他一时说不出话,好一会才对罗伊破口大骂:你这个弱智!跑不了就不要跑啊……偏偏在这么热的天跑那么久……我看你就是纯属脑子有病。

 

他一时顾不得罗伊的颜面,只觉得怒火攻心,什么话都能说出来。罗伊一抽一抽地开玩笑说:你不是感觉不到热吗?阿萨捏他耳朵,说:我感觉不到热,还看不出你热?

 

阿萨在气头上,但仍帮罗伊医好他腿上的伤。他没治过人类,用恶魔的方法把罗伊的皮接好。罗伊觉得痛,黏腻,在跑道上坐了很久也没有起来。太阳沉进地平线,一个紫黑色的夜晚缓缓降临了。

 

罗伊说:阿萨阿萨,我好累啊。我想睡觉。

 

别,你妈待会就来了,一看你睡在跑道上还不得把这学校闹翻。

 

就一会。

 

他凭着一股孩子气,慢慢入侵阿萨干燥的怀抱。他的身体是湿的,并十分滚烫。阿萨的话噎在喉头,颤抖地伸出手把罗伊搂进怀里。多瘦的身体,又时刻涌动着。阿萨想,他以后一定能长得很高……可以打篮球,可以做任何东西。

 

但这些对罗伊来说过于早了。

 

罗伊小声说:阿萨,我好爱你。

 

阿萨没脾气了。说,好好好,你爱我。左手把罗伊的眼睛捂住。

 

但是爱这个字,你可别随便说。

 

小罗伊睡在沉沉的早夜里。

 

第二天,罗伊带着一副完好无损的身体进了班。生动可爱,还是那一个小太阳,一切照旧。

 

然而走上讲台的人却是新的。

 

罗伊转过头看阿萨:阿萨像夜行性动物,一到白天就困倦。他此刻在书桌上睡熟了。

 

小朋友们,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们的新老师啦。以前的老师呢……临时有事,当了隔壁班的班主任。接下来要和老师我好好相处噢。

 

罗伊张开嘴,话却迟迟说不出来。

 

 

 

罗伊升初中,脖子上开始冒喉结,身高嗖嗖长。他不再是穿小短裤小皮鞋的小罗伊了。他在这保护里安安稳稳度过小学六年,期间阿萨为他躲过七次车祸,三次高空抛物和两次小偷抢劫。但阿萨都没同这个多灾多难的小孩说,只默默为他拉平衣衫。罗伊从这时候开始陆陆续续借班上女孩子的言情小说看,明白了世界上还有爱情这个奇妙的东西。罗伊并非不想恋爱,升上初中的男生的心肿胀,一刀切开就能看见鲜红流淌的热情。

 

他的朋友偶尔问他:哎,罗伊,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儿啊?其情其状仿若急于把自家单身多年的孩子推去相亲的老大妈。

 

罗伊说:嗯……没有!把柠檬茶的吸管咬得凹凸不平。

 

他有一个秘密,不对他的任何朋友说,也不对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阿萨说。言情小说的结尾,作者描述心动,轻飘飘,柔软而奇异……闭上眼就能看见自己的心上人。他愣神,闭上眼睛……一片红光照进来,浮在他眼前的不是任何一个女孩,也不是其他人。

 

阿萨的侧脸,时时刻刻浮在那片浅薄的光里。

 

他有时想得入神,目光溃散。阿萨陪在他身边多年,知道这是罗伊又在想乱七八糟的事。于是阿萨“哇”一声在他耳边大喊,把他吓得摔在地上。阿萨没想到罗伊长大后仍如此胆小,哈哈大笑:不是吧罗伊,你也太怂了吧!

 

罗伊把椅子扶起来,看着对他投来的视线,一时窘迫无比。

 

上政治课,老师在上头讲“如何面对青春萌动”。罗伊听得很认真,用记号笔清清楚楚地在课本上画线。阿萨一看:这就是一个不学也懂的课。于是他在罗伊身边转悠。你那么认真干嘛?不要告诉我连这个你也搞不懂啊!哎,罗伊,和我讲讲你刚刚在想什么。难道是你有喜欢的好妹妹了?是谁啊,给我看看呗?

 

罗伊心头窝火,心想,要不是你,我也不会听得那么认真。

 

他带着阿萨回到家,阿萨直接坐在床上抄起他的游戏机玩,恶魔尾巴勾了勾。阿萨以前常和小罗伊说:恶魔尾巴摸不得,摸了你就死。以一种恶狠狠的语气。但这尾巴实在过于好玩,他每次都把眼睛放在那根细长的尾巴上。

 

阿萨游戏打得累了,躺在床上问正和数学搏斗的罗伊:哎,罗小伊,你老实和我说说,你到底有没有喜欢的好妹妹?喜欢你的好妹妹呢?

 

不知道!

 

我觉得应该有,毕竟你这张脸还不赖,会有很多人爱你。

 

罗伊没说话,默默吞口水。心想,我可能喜欢你。

 

 

 

阿萨在罗伊身边当了八年的大龄跟班,没给罗伊送过生日礼物。罗伊起初十分期待这一个恶魔会给他送什么东西,但又想起故事书里的恶魔常把灵魂当筹码,不期望生日当天看见阿萨手捧一瓶蓝色的灵魂。他儿时常听鬼故事,其主体大多是过早上网的同班同学。同学极会讲故事,长大以后想必会当一个电台主持人。故事讲到动人处,一个红衣女鬼从同学颤颤巍巍的声音里蹦出来:把罗伊和阿萨都吓得大喊。

 

后来罗伊回家问阿萨:你不是恶魔吗,怎么也会怕这种东西?阿萨说:那我也没见过鬼啊!我们和鬼也是阴阳两相隔!

 

罗伊想,阿萨不会送他一瓶灵魂。

 

但他确实也从来没送过生日礼物。按阿萨的说法,他生前的生日全在地下酒馆度过,只给别人过生日,不给自己过生日。罗伊又不是他亲生小孩,他为什么要给罗伊送礼物呢。阿萨嘴里嚼罗伊妈妈新做的蔓越莓饼干,理由推脱得头头是道:我是啥恶魔啊,免费做你的保镖就是你的天大福气。罗伊一时找不到反驳理由,渐渐对阿萨心生不满。但依赖来得霸道,像小饼干一样碎在阿萨嘴巴里。阿萨安慰他:收到礼物呢,也不一定是件好事儿,你看你每收一次礼物就要长大一岁,等到你十八岁的时候,我就要去快乐做人了,到那时候不会有人保护你,你还得自己多看着,不然什么时候出了车祸都不知道。罗伊那时还小,一听阿萨说这话就泪眼朦胧,急得阿萨跑去外头偷一瓶冰可乐(趁老板睡觉往收银柜里放钱)哄他。

 

小孩过生日真麻烦。他想。

 

但罗伊早就不是小孩了。阿萨某天趁罗伊睡着打开游戏机玩,打到凌晨三四点,觉得累,大半夜爬上罗伊的床睡觉。罗伊此时有了成人的样子,一副大骨架占了整张床的三分之二,把阿萨挤得难受,一蹦而起,靠在窗台上继续打游戏。阿萨想,以前明明不这样。罗伊的喉结时时刻刻在他呼吸时滚动,阿萨明白他的新骨头还没长开,此时仍松松垮垮地拖着一个少年的好皮囊。罗伊幼时喜欢给阿萨分享他的梦,梦里天马行空,有无数的王子公主。阿萨问:可见过恶魔?尾巴在空中虚浮,像等待夏天的一朵玫瑰。罗伊点点头,恶魔在他梦里并不充当反派,梦里的王子也并不和公主结婚。梦的结尾总是王子和恶魔待在同一个宫殿里相视而笑。阿萨由此时常观察罗伊的睡脸,明白他做梦时眉头总往下斜,嘴唇极灵性地开合。阿萨再凑近看:窗外蓝光被他挡住,罗伊身上不再闪闪发亮。他看罗伊早已长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恍然大悟:这个被他保护了许多年的小孩已不再是小孩,虽然年岁仍比他小上许多。

 

阿萨以前成人的时候,地下演唱会的主办人特意为他送一罐啤酒。成年是件多庄重的事,生日又是多庄重的事。阿萨把手轻轻盖在罗伊的眼睛上,柔软温热,生动活泼。

 

罗伊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醒时迷迷糊糊却十分精神。阿萨一夜未睡,精神差,险些开口问:你昨晚做了什么梦?

 

罗伊升初中后,任何梦境都不同他讲了。但罗伊每次发梦后总会看他,很腥很膻,一种奇异的恐惧浮动在罗伊眼睛里,他一整个早上和罗伊说的话不超过五句。

 

阿萨猜:他是发春梦了。于是他偶尔调侃;咋了,做什么春梦了不想让我知道?

 

罗伊慌慌张张说没有……没有的事。

 

后来的话,阿萨死活也不能让他吐出来。阿萨常在数学课的时候做黑板上的题玩,做完后心想这题怎么这么简单。他看罗伊的背影看得出神,觉得长大的罗伊心思比数学题难猜。

 

罗伊将要过十三岁生日,妈妈提前为他预定蛋糕。阿萨想,这小孩是时候长大了,我姑且送一个礼物给他。

 

但阿萨近百年没给人送过礼物,身上也没钱,又不能偷,坐在椅子上苦思冥想三小时也不能想到一个所以然。他打量罗伊的睫毛:他能送的东西都是罗伊有的,他不能送的东西倒是多得很。罗伊这个充满希望的人,似乎并不缺他这一个恶魔的礼物。恶魔给人类的赠礼通常是灵魂,又或者是许许多多的欲望。但阿萨修为低而胆小,偶尔拿了一回一只老而将死的猫的灵魂,过了多年也时常心颤,害怕这被他吞进肚子里的灵魂死而复生,而他又要作为恶魔死一回。

 

他问罗伊:你有想要的东西吗?

 

罗伊的目光在他身体上上蹿下跳,十分轻松地说一句:没有啊。我没什么想要的东西。

 

阿萨于是放弃给他送礼物的念头。

 

罗伊不知道阿萨动了想送他礼物的念头,对阿萨的冷淡习以为常,照常过完生日捧一块蛋糕回房间,捎着一根蜡烛和一个打火机。罗伊一个生日吹两次蜡烛,阿萨说:你也太贪心了,想许两个愿望?罗伊说,也许是吧,但我没什么愿望可以许。

 

他小时候许的愿望是:希望自己可以顺利活到十八岁,阿萨可以顺利地转生成人。但人的愿望老会变,他不是神仙,也有一己私欲。烛火惺忪在夜里,把他的眼睛照得十分困倦:他此次许愿阿萨能够陪他过完十八岁,甚至是再往后的十八年……这愿望太大了。罗伊眨眨眼,不敢把这个塑型塑了一半的愿望落地成河。

 

这愿望太贵重,恐怕只有十八岁这么一个特殊的年纪才能得以实现。

 

罗伊还没过信仰愿望的年纪,把自己的心跳献给云上的佛祖和底下的魔王。他许一个极小的,热乎乎的愿望:想要收到阿萨的生日礼物。两个愿望熔在火里,灵光一闪。他再次把蜡烛吹熄,阿萨在这黑暗里恍惚了。

 

罗伊过的许多个生日,每一个对阿萨来说都是一个希望。但这一次,这烛火熄灭得用力迅速,他的希望如在火光中摇摇晃晃。罗伊的侧脸和闪亮亮的眼睛沉在这闪烁里,让他冰冷了多年的心脏再一次砰砰跳动了。

 

八年过得太快,对罗伊也好,对他也好。让这个小太阳活到十八岁这个愿望,仍是一个阳光大道的尽头。

 

……罗伊,生日快乐。阿萨说。我不知道有什么礼物给你……但是你毕竟长到这么大了。

 

罗伊的眼睛亮一亮。

 

我给你唱首歌吧。虽然没有吉他也没有伴奏。

 

罗伊说:我可以给你找呀。

 

阿萨摇头,说你未免太天真。如果是你可以找到伴奏的歌,我还唱给你干嘛。你直接去听不就好了。这首歌是在我成年的那天晚上写的……那天晚上我从酒馆拿了点酒喝,一时冲动就写下来了。

 

罗伊第一次知道阿萨还会写歌,觉得十分惊险新鲜。

 

他没说,作出曲子的第二天,他决定把这首歌烧掉,让这首歌从此成为一个不作怪的曲界孤魂野鬼。他会唱有关于生日的许多歌,时时刻刻为世界上过生日的人开嗓。但罗伊此次生日意义非凡——阿萨把这个日子看得非凡,总要同其他普通的生日区别开来。他肚子里对这首歌有底,单薄,不很动听,但也的确是他阿萨的一份真心。

 

别这么看我,也不是什么很好的曲子。别失望啊。

 

怎么会!罗伊施施然飘来一句,一记期望没头没脑地砸在阿萨心上,把他的心沉进单薄的曲调里。他对这期望感到陌生恐惧,心悸突如其来,如同他害怕自己的陈年旧曲。但他借奶油的香气,一鼓作气把曲子唱出来了。他唱时头脑发热,心想:罗伊多湿漉漉的眼睛,全落在他身上,赤裸裸又温热。

 

一连唱错了好几个调。罗伊说阿萨你行不行,我都快听会了。阿萨恼羞成怒:那你来唱啊!我几十年没唱过这首歌了。

 

这么说,我们是这几十年以来第一个能让你主动给我唱歌的人?罗伊语文好,很会抓重点,一下把阿萨抓得说不出话。小鬼别那么自作多情这话卡在他喉咙里,硬生生被罗伊的质问击回原处。阿萨不说,心里明白罗伊这个人的确让他开了无数前所未有的线路,像强盗坦荡说出“芝麻开门”。

 

他却心底没谱了。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个小孩言听计从,甚至动一颗恶魔坚若磐石的心?

 

 

 

 

罗伊中考结束的夏天过得轻松自在,新骨头蹭蹭把他的身高拉到183,远看真有点成年的味道。阿萨端详他这喜人的身高,不自在。阿萨从小到大都是一张娃娃脸,生前常被人认成十五六岁的少年,罗伊初次见他时,也以为这个恶魔死时仍在上高中。而罗伊是个海归,金头发蓝眼睛,连生长速度都照着洋人来,年仅十五岁便常被人认成大学生。罗伊有一次买一身西装,黑色挺拔,阿萨和他站在同一面镜子前,他磕磕巴巴打领结。阿萨想,这可真是长得人模人样,极有当渣男的潜质。

 

但罗伊毕竟还年轻,即使长得成熟,心智也仍像小孩,常常对阿萨说:阿萨阿萨,我好喜欢你。

 

阿萨唾骂:你是变态吧。

 

阿萨听这甜言蜜语听得头皮发麻,皮肤上起鸡皮疙瘩,他用一种鄙夷的目光看罗伊的蓝眼睛,说:别老对我说喜欢这词。

 

他很怕听见喜欢,更怕听见“爱”这一字。这爱出自谁都活泼可爱招人喜欢,时时使阿萨心神荡漾。但阿萨听不得罗伊讲爱,尽管罗伊的音发得极字正腔圆,任谁听了都会义无反顾去热爱。

 

但阿萨无比害怕出自罗伊的爱。

 

阿萨死前也常动春情,明白十五岁是个多情风流的年纪。世界上许许多多成了精的深情时常化作梦魇缠男男女女的心,大多朝生夕死。阿萨因此不把十五岁罗伊嘴巴里吐出的喜欢当真。他做魔幼稚,活了很久也没谈过一场恋爱,但也清楚罗伊的十五岁和他一样,朝着一条颤抖的心路笔挺走过去了,义无反顾坦然无畏,全是好词,每一个字节都沉进罗伊滚烫的心。阿萨又趁罗伊睡着,把一只冰冷的手盖在罗伊的眼睛上,罗伊做梦,眼皮下的眼球滚动,生机勃勃欣欣向荣。阿萨想,为什么偏偏是你罗伊呢,如果你没遇上我,如果我不是恶魔,如果你那一天看不见我……你现在本该有一个可爱的女朋友,一个正常的人生……你的未遂的车祸与事故,甚至不会有发生的可能性。这想法像云一样,总浮在天上,聚成一个阴天,雨说不准什么时候落下来。那一夜过得漫长,像北极的一场冬天,湿热的风吹进来,却总不比罗伊的手心温暖潮湿。

 

阿萨终于在漫山遍野的黑暗里拥抱一份颤颤巍巍的心悸。

 

他把手指放在罗伊的嘴唇上,这嘴唇和他一样薄厚,亲切干燥,未被一个吻开发。他茫茫然间回到一个沉重的黄昏,一个文学作品里常有的隐喻:格外浓厚的火灾,叠在鲜红里的火烧云。一瞬间,炽热的,焦躁的红色席卷整片天空,他的心脏没由来地跳快几拍,像在害怕被一场火烧成灰烬。他说:我们要去哪?罗伊身为人,不怕这泛滥在每一天的天象,看起来格外轻松自在,手里提着帮妈妈买的纸巾和苹果。阿萨问,你终于失忆了?这不是回你家的路。

 

罗伊讲:你好过分!我在去拿给你的礼物的路上。你怎么这样讲我。

 

阿萨一听这话,开了精神:好家伙,够义气啊!知道我养你这么多年不容易了?罗伊回,你可千万别,你又不是我妈。

 

你先告诉我你要给我送什么?我好心里有个底。阿萨把手放在罗伊眼睛前头晃荡。罗伊说你别挥啦,到时候别人一看我和空气斗智斗勇,还不得以为我是傻子?阿萨服服帖帖地放下手,嘴上不饶人:你本来就傻。

 

阿萨后来想,其实这个礼物的预兆在很久以前就有了。罗伊喜欢听他唱歌,时常关着灯让阿萨合着手机伴奏唱歌给他听。阿萨每次都问他要零食,当做点歌费,嚼着饼干说这真是便宜你了,要不是我现在收了钱也没用,我必定把你整个人都坑走。阿萨讲完,差点被自己的怪话噎住。哪知罗伊的眼睛仍闪亮亮:好啊,那我把我整个人都给你。

 

千万别。阿萨说。

 

这个金发碧眼的小孩又问:阿萨,你以前会弹吉他吗?阿萨转溜眼球,说谁知道呢,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在很多年前吉他是个新鲜玩意。我做恶魔之后十几年在路边捡到一个歌手扔掉的吉他,从书店里拿了一本《傻瓜都能学会的吉他入门教程》,找一个荒山野岭琢磨很久。罗伊听完后沉沉低下头,像是考虑十分重要的东西。阿萨喝口水,继续说。我好久没弹过吉他了,也不知道还会不会。

 

他全把那一天的谈话当闲聊,没预想到罗伊真把这段话收在了窄小温暖的心房里。

 

罗伊从一个三十多岁的音乐人手里小心翼翼接过一把吉他。这吉他被黑色的袋子包住,裹得严严实实。阿萨看愣了,一连在罗伊耳边惊呼三声:真有你的啊罗伊,这是吉他吧,你没耍我吧。罗伊和对面的音乐人谈价钱,一时没法理会外人看不见的阿萨。阿萨隔着吉他袋描摹吉他的形状,原谅罗伊不回应他。

 

流落在他们手里的是一把二手吉他。吉他原主音乐做不下去,穷,手头上正好有一把学生时代攒钱买的闲置吉他,把交易信息摆到网上任人宰割。罗伊一眼就相中了这把吉他:漂亮漆黑,网评音质极好。罗伊此时并不会弹吉他,但觉得这个平白无故出现在他的人生里头的吉他理应归属他,又或者归属阿萨。他回到家,拉开拉链的动作宛若掀开一个宝盒,里头有闪闪发亮的珍珠,沉默地发光。但这把吉他浑黑,低沉,弹出的音却细腻。阿萨一眼就喜欢上这把吉他,抱着一个重物在房间里时时刻刻转悠,说:你品味还不错嘛,能挑到这么好的吉他,你赚了啊。罗伊说是是是,我运气好,给你买到了一把你喜欢的吉他。以后你就可以用这把吉他唱歌啦。阿萨说那自然,这把吉他以后就是我的了,我必定三天两头唱一回来吵你。

 

那我求之不得。以后也教教我弹吉他吧。

 

我还蛮不会教人的。阿萨拨琴弦。

 

没事,你可以手把手教,我不介意。

 

我呸。你不介意我还介意呢。长这么大个人心里也没点谱。要是你现在说话的对象是个好妹妹,十有八九会栽在你手上。

 

罗伊并不说话,收拾房间里头的东西给阿萨腾空位。阿萨许久未碰吉他,什么都想弹,却什么都忘记弹。罗伊问:你行不行,要不要给你找点伴奏?

 

阿萨说不用,别小看我……他嘴上咄咄逼人,心里却没底:他连想弹什么曲子都不知道。时值七月下旬,大半个月亮被夏天吞掉,不再有光也不再闪烁。他以前当过酒吧的驻唱,有一次被临时请去唱生日歌,也是这样的夜晚。罗伊不开空调,薄荷沐浴露和潮湿的虚汗浑浊在空气里,一场“蓝色的夏夜”。阿萨突然想起什么,闭上眼睛,窗外灯光不偏不倚,正正好好落在他阿萨的眼睛里,浮出的光圈像一个小月亮悬在虚无里。罗伊这才明白恶魔与人的区别,他可以喜欢黑夜里的星星和月亮,但绝做不到同阿萨一样极坦然地去拥抱黑夜,夜里的磷火汩汩汇进吉他声里,光看上去出自阿萨本身。

 

Fly me to the moon,and let me play among the stars.

 

Let me see what spring is like on Jupiter and Mars.

 

In other words,

 

hold my hand.

 

In other words……

 

我好爱你。

 

这话如惊雷落地,险些让阿萨把吉他的弦扯断。罗小伊,你这个纯纯正正的金发碧眼怎么连最后一句I love you都说不出来,偏要说中文?阿萨笑着说,心脏却时刻想要落荒而逃。曲曲折折的I love you被他吞进肚子里,多轻飘飘的爱,此刻突然变得沉重可感。

 

我是说真的,阿萨。我好爱你。

 

这句话放在任何时候说,阿萨都不会像现在这样狼狈得大脑放空无话可说。恶魔的脸永远煞白,罗伊永远看不见透过阿萨皮肤的红色。阿萨哪里能想到这个被自己选中的充满希望的孩子会认认真真地朝他讲一个爱字呢。吉他差一点摔在地上,阿萨不想让他的新吉他殒命,牢固地抱住它,抱住一颗冰冷坚硬的心。

 

你能不能别说得那么认真?我都快当真了。

 

我是不是认真的,你应该清楚吧。

 

《fly me to the moon》胎死腹中,没能被阿萨唱完,也没能被罗伊听完。罗伊长大后常和他谈喜欢……大多玩笑。他怎么会懂得这究竟是一个过真的玩笑还是蚌壳里沉默的真话?他对罗伊的一点极小的心动,此刻全被放大成血淋淋的心悸。罗伊又想把他的手放在阿萨的手臂上,灼热滚烫。

 

阿萨甩开了。

 

他张开嘴,想说的话全没法跑出来。说什么都不对,不说也不对。沉默横亘在他们之中,一切变得透明,揉在一起成了一道分界线。他又想到很久以前死于非命的孩子,几近哀求地朝罗伊妥协了:罗伊。你才十五岁,容易把依赖当成喜欢。你不必非得栽在我这棵陈年老树上。很多年后……你会遇见你更喜欢的人也不一定。

 

爱这个字太沉重了,不要老对我说。

 

这算拒绝吗?罗伊恳切。

 

阿萨没说话,吉他声又响起来。今晚不该唱情歌……或许从来都不应该对罗伊唱情歌。他和罗伊待在一起太久了,一不小心就掉进一个柔软深沉的梦里,险些醒不过来。

 

他心存芥蒂,却苦于在罗伊十八岁以前无法离开罗伊,只能厚着脸皮担当一个不称职的育儿保姆。一夜便是一个世界,空荡荡的梦境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夜也总要醒。

 

罗伊第二天仍正常叫阿萨起床,阿萨惯例赖床十几分钟。醒来又沉默许久。

 

他后来学聪明了,不再在罗伊在场时唱声嘶力竭的情歌,也不故作深沉地歌颂爱。他在大白天抡一把大吉他,给罗伊唱《小蜜蜂》和《欢乐颂》。罗伊说:你咋又把我当小孩!阿萨哼哼笑了,说,你不是本来就是小孩吗,小孩永远是小孩。

 

罗伊想,这或许也不是件坏事。

 

 

 

后来罗伊上了高中,经常收其他人的情书。他做人温柔,每次都认认真真回信,阿萨拍手:看样子你暂时还没能当成渣男嘛。罗伊白他一眼: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俗话说得好,没有人不喜欢帅哥,更没有人不喜欢会弹吉他的帅哥。罗伊弹吉他的技艺并不精湛,不及他拉二胡熟练。但吉他怎么弹都好听。罗伊在元旦晚会上被音乐老师强行拉上台当一个花瓶,闭幕后收获许多鲜花和掌声。阿萨酸溜溜:你怎么还有花收啊。

 

罗伊回:你心乱了。

 

阿萨说:滚。

 

好了好了,不玩你。都是萨师傅教得好啊!

 

阿萨一时心花怒放。

 

回家路上,罗伊收到妈妈发来的消息,十分简短,意在告诉罗伊回家路上顺便绕路去超市买几个鸡蛋和番茄。冬天的晚上来得早,也总比夏天的晚上沉,罗伊把下半张脸埋在围巾里走夜路,阿萨的衣服单薄,面不改色。罗伊说,阿萨你知道吗,你看上去真的很冷。阿萨说,你还不够强,等你到我这种境界,大冬天在外头裸奔也行。

 

你干过?

 

怎么可能。我就给你举个例子。

 

罗伊顺手给阿萨挑几包饼干和薯片,一起拿到收银台付钱,应付金额正正好好满五十,得了一次抽奖机会。抽奖处老大爷古装电视剧看得多,热情地站在抽奖柜台喊:瞧一瞧看一看!买满五十有抽奖机会——带小票来——

 

阿萨生前就做人精明,拉着罗伊一路直奔抽奖柜台,说:这抽奖箱对着大爷的那一面是透明的,待会机灵点,叫你往哪抽你就往哪抽。罗伊跟大爷唠嗑起来,哎大爷,你把参与奖三等奖和二等奖都写出来了,怎么就不把一等奖写上?大爷想了想,回:为了保持神秘。阿萨像猫,好奇心极重,一眼就瞅中抽奖箱里红灿灿的纸条。罗伊慢慢悠悠把手伸进去,怎么也碰不到一等奖,看得阿萨眼睛里冒火气,直接上手握住罗伊手腕,叫他把红纸条给拿住了。罗伊起初被阿萨这突然的行为吓到,惊叫出声,把排在他后头的顾客和大爷都吓了一跳。大爷说,你们年轻人就是喜欢搞新花样。抽不到就是抽不到,还用喊这么大声?

 

罗伊悻悻把纸条拿出来,阿萨笑容十分春风得意。

 

罗伊和大爷看着手里醒目的红纸条,一时间十分尴尬。

 

身后顾客一看就明白事情原委,说:大爷你看,这抽奖法子还真有点用。我下次也这么干。

 

他心想:这哪里是什么神秘的玄学,我唯一的抽奖秘诀就是阿萨。

 

阿萨眼神示意:你快问问一等奖是啥。

 

罗伊照做了。

 

大爷愣住,很久之后才回过神。

 

好,小伙子恭喜你,我看你金发碧眼,抽奖运肯定很好!罗伊心想,过奖过奖,我的抽奖运很烂,没有阿萨只能勉强拿个参与奖。大爷神秘地靠近他,嗓门却大得整个商场都能听见;恭喜你,你和你的家人有了一次去北方旅行的机会!住宿费和车费全包那种。

 

他大致猜到会是这类奖品,没太在意。阿萨反倒站在大爷旁边愣了很久。

 

我还以为会是switch啥的。阿萨说。

 

这种小商场怎么可能会送switch嘛。

 

罗伊妈妈听见这个消息,连夸三声罗伊的好运气,立刻着手准备行李。他挂了电话,问阿萨,这个一等奖你还喜欢吧?阿萨说:凑合吧,去北方挺好玩的。我喜欢雪。

 

哎,你去哪,不是回家吗?

 

我去给你买件冬天穿的衣服。

 

你有问题吧,我都跟你讲多少次了我不会冷,有这闲钱干点啥不好,买款游戏给我打打也行啊。

 

阿萨,你要这样想,我和你站在雪里,你就穿那么薄的一身衣服,我看着都觉得冷啊。

 

阿萨拗不过。

 

罗伊进店,小心翼翼地把衣服比在阿萨前头,但架不住店里人多,没法放开嗓子问阿萨喜欢哪件。和店员比划起来:不好意思啊,请问你可以推荐一下吗?男生的大衣,身高……大概178吧,长得挺可爱(被阿萨绊一脚)。我觉得粉色挺适合他。

 

店员愣了,说:粉色的男装大衣好像有点难找!给他买件黑的吧。

 

罗伊想想,也行。

 

衣服版型好看,大小也合适,罗伊付了钱和阿萨走在回家的路上,阿萨说你好变态,你看看我这张帅气的脸,怎么能被你形容成可爱。罗伊说好好好是是是,对不起对不起。你大人有大量,宽恕我这一下,以后不说你可爱了。

 

这才对嘛。阿萨心满意足地拍拍罗伊的肩膀。他本来想拍罗伊的头,一想到自己长得没罗伊高,放弃这个念头。

 

阿萨明白旅行不是件容易事,起码对他来说不是。许许多多的交通事故和许许多多的未知抢劫,时时刻刻藏在罗伊身边。阿萨陪罗伊四处乱窜之余还要装作糊涂地把火车快断的车厢接起来,心想这的确是个累人的工作。罗伊睡在车厢里,没注意到阿萨跑出去坐在了火车顶上。他瞒着罗伊出来前看见披在椅子上的那件簇新的黑色大衣,迟疑一会,仍把它穿上。他想,穿上这件大衣是真的没用,又厚又重,我还没法觉得暖和。

 

但罗伊的脸总浮在阿萨心头。

 

阿萨在风里坐了一夜,风把他吹成一个冷冰冰的雪人,但他心里并没有这个自觉。天蒙蒙亮,阿萨意识不清醒,但明白火车即将到站,罗伊也即将像一个太阳一般徐徐升起了。他跳下去,回到车厢的暖气里,聚在他身上的冰气茫然地融掉。

 

阿萨聪明,明白一个道理。火车总要到站,天会黑也会暗。

 

而他这十多年来做的事情,也总要在某一天全部沉在一场茫茫大雪里。

 

罗伊没发现阿萨的深夜出游,醒来时正常和阿萨说早安。阿萨说你起得也太晚了,列车员都叫过你一回了。把你行李收拾收拾,我等着下车玩雪。你做事总是拖拖拉拉。

 

罗伊睡着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雪,但阿萨没告诉他。

 

当地人导游热情好客,东北嗓音重,大大咧咧告诉罗伊和他的家人:你们来得真是巧!前两天刚下了一场好大的雪,早上起来铺在路上的雪都铲不完。罗伊和阿萨对这大雪心里没数,导游又说,这可能是今年冬天最大的雪啦。我们也好久没见到过了。

 

那之后还有可能下吗?罗伊帮着阿萨问。

 

那就得看你们的运气啦。

 

阿萨也并不觉得可惜,像个一辈子没看过雪的孩子,在罗伊旁边大喊大叫,趁罗伊不注意抓一把雪塞进罗伊围巾里,把罗伊迫害得惨叫连连。导游一看罗伊脖子里还没化完的雪,说:你这样不行啊,也不怕把你脖子冻坏。阿萨哈哈大笑,冻不冻得坏我比你清楚。

 

阿萨没有体温,雪落在他身上不会化,成了永恒的冬天。罗伊觉得有意思,一开始想要把掉在阿萨肩膀上的雪拍开,但明白雪一旦到了他这里就会变成一潭汪汪春水,一时艳羡阿萨。

 

你看这雪还挺喜欢我的,在我手上待那么久都不会化。

 

那不是因为你自己就是个雪人吗?罗伊蹲在一片白茫茫里,漫不经心:哎,我们要不要堆两个雪人?你不怕冷,堆起来应该比我容易。

 

那还不简单!看我速给你堆几百个出来!

 

千万别!堆两个就好了。

 

你这是看不起我。阿萨含含糊糊说一声。

 

阿萨堆雪人的速度快,却也十分怪。罗伊看着面前两个不是人样也不是动物样的小雪人,恭维地说一句;萨师傅不愧是萨师傅,连雪人都能做得那么抽象派。

 

罗伊我老感觉你在损我。

 

怎么会呢,我夸你夸得多用心啊!

 

虽然如果你不和我说的话,我还真看不出这是个太阳,也看不出另一个是你的吉他。阿萨拍拍手,十分自信:多好看啊,我对我的审美非常有信心。简直就该被挂在博物馆里供万人观赏。

 

可这是雪人。摆在博物馆里的话总要化掉吧。罗伊突然说一句,手指放在小太阳上头,很快缩回去。

 

你可别小看我,我做恶魔的这一百年也是有点能力的。只要我念一个魔咒……是什么来着,我也忘了。反正能让它们活到下个冬天。

 

那该成灵异事件了。罗伊点评。

 

你把它们带回去,摆在你房间里不让人发现不就好了?

 

但是你也忘记了那个魔咒。萨师傅的作品还是留给自然妈妈比较好。

 

小太阳和小阿萨睡在雪里,罗伊明白他们迟早要变成汪汪春水。

 

往后的几天对于旅行来说实在无趣,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雪。罗伊看得嫌单调,阿萨却始终保持着难得一见的热情。罗伊趴在窗台上,问,哎,你真的那么喜欢雪吗?阿萨也不害羞,简单明了地说是啊。我小时候……很久很久之前,只要一下雪就开心。再说了,我也好久没看过雪了。

 

罗伊不再说话。

 

回程前一天,罗伊发现自己得了感冒。他讲两句话吸一次鼻子,头晕乎乎,却没和任何人说。他和阿萨走在铺着雪的街道上,去当地超市买东西充饥。这个世界上许许多多的人和许许多多的生日,总能让他们碰上。一个五岁小孩手拿糖葫芦,眼睛透亮,像五岁罗伊。阿萨多看了两眼,说这可比你五岁时可爱多了。罗伊刚想反驳他,听见孩子的妈妈说:你今天就五岁啦,已经是个小大人了。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当一个真正的大人?

 

嗯……等到你十八岁,你就是大人啦。

 

十八岁这个字眼当头一棒,敲在罗伊十七岁的心田上。是啊,十八岁,十八岁呢。过了十八岁,谁都是法定成年人……不再有少年的特权,也不再是能依靠别人的年纪。一阵酸胀奔腾在他胃里,铺天盖地。他的心随着这字节的起伏死一回又活一回,埋在他身体里的血堂堂正正地凉一回。这是他十七岁的冬天,夜晚很长,日子却格外短。等到眼睛睁开的时候……铺在这里的雪就全部化了,一个更短暂的春天会来会走,把他心如刀绞的悸动送给夏天。罗伊没再去看这个过生日的小孩,也没去看阿萨,明白这可能是小说里常有的暗喻,一点雪掉在他肩膀上,化成深色的水渍。在雪上行走实在太困难,让罗伊觉得自己被绊住。阿萨没头没脑问一句:你很冷吧。罗伊摇头,说没有啊,怎么突然问我这种问题。

 

阿萨白他一眼。

 

你一定冷,不然为什么抖得像个机器人。

 

雪进我眼睛里了。

 

罗伊回房间第一件事是往浴缸里头放热水,水流声把他的神志冲进地底下。怎么就没买感冒药呢……回来的时候那么多家药店,一家都没进。他的身体泡进热水里,昏沉的意识却如坠冰窖。

 

不久之前他的手指哆哆嗦嗦靠近阿萨,长途跋涉,终于让他抵达目的地。阿萨确实是一个忘记融化的雪人,再怎么努力都融不掉他。罗伊抱着这一点凉意睡过去,水雾蒙在镜子上。

 

他短暂地做一个噩梦。

 

在梦里,阿萨是一个极薄情寡义的恶魔,眼睁睁看着五岁的他在黄昏里哭,眼睁睁看着他的七岁,十三岁和十八岁。那一次的人生过得正常,正常得让罗伊发觉自己正在走一条阳关大道。如果那一天他没有打碎那个杯子,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他可以正常地爱上其他人,顺利走完自己的前半生和后半生,最后死在孙儿的哭声里。这梦像一场电影一样急忙放完,不给罗伊留回看的机会。

 

罗伊看得心凉,心想:原来没遇上阿萨的我本该是这样的啊。电影终幕,制作名单是空白一片,他坐在观众席上,仍不愿醒来。

 

他喜欢等电影最后的彩蛋。

 

而最后一幕有如闪电,直击在他心底。

 

原来是这样啊……其实梦里的他并不是没有遇见阿萨。可阿萨薄情寡义,在他十八岁以前拂袖而去投胎转世,而他厄运缠身,被这个恶魔留在一个漆黑刺骨的夜晚里。一团雾一样的疼痛,慢慢渗进他的皮肤里,如刀割如灼烧,他困在四四方方的夜里,朝雾的深处大喊:阿萨——阿萨——你在哪里?空洞的雪里没有谁回答他,这一个恶魔,带着他的呼喊与爱逃离了。他坐在厚实的雪上,风灌进他的身体里。

 

他醒过来,水凉了很久。

 

他睡了多久?要是这个梦没把他吓醒,他会不会死在这个夜里?不会吧,总不至于吧,阿萨总会救他,就像这以前无数次未遂的意外。

 

可阿萨真会来救他吗。

 

他迷迷糊糊拖着一副昏沉沉的身体走出去,前所未有的恐惧与孤寂全化作风雪朝他扑来,极像洪水猛兽,不咬开他的心脏誓不罢休。多摇摇晃晃的思绪,多简单的愿望:他希望看见那一个在他梦里薄情寡义的恶魔安安稳稳待在暖气里,睫毛是疲倦的,眼睛是温暖的。会开玩笑会生气,会同他说;怎么洗这么久,我差点以为你死里边了。

 

可眼前的房间空荡荡,甚至没有阿萨存在过的证明。椅子被放回原位,垃圾桶里的薯片袋子被清走,连床铺都干净整洁。罗伊恍惚回到那个梦里。在一个只有雪和雾的地方……阿萨先他一步离去,或是从来没有出现过过。他以前做过预言梦,梦里是第二天的数学试卷题目。他一开始为自己短暂地掌控未来而高兴,可现实犹如一记重拳敲碎他的希望。他梦见第二天学校边的野猫会死,阿萨的眼睛会因为他的一句我爱你变得冷冰冰。梦和现实黏得太紧太实,叫他分不清东西南北。可未来总是被决定好的,无数的希望,最后都会汇在一条差强人意的线上,一往无前,直到碰见一个叫他害怕的结局。此时罗伊忘记朝柜台要体温计,也忘记大脑如被火灼的尖锐,从椅子上拿起一件衣服,颤颤巍巍地朝门外走去了。走廊里放《fly me to the moon》,歌声动听婉转,乐声却离他神志越来越远。客厅许多昏昏欲睡的人,倒在一片柔软的温热里,电视台的晚间电视预报放到最后一刻。今夜大雪,极危险,请市民们关好门窗,避免外出……本次大雪预计持续到明日……咔。换台了。

 

罗伊后来想:我当时究竟有没有听见那条新闻?但那一夜终究还是来了,他走出门外,迎接一场漫天盖地的大雪。罗伊一步一步走在风里,在雪上踏出的脚印被落下的新雪埋上。雪掉在他的手上,竟也像落在阿萨手上那样不融不化,把罗伊填成一个会行走的大雪人。他想:这多像刚才的那场噩梦。雪和雾,我和他,呼喊和爱……这一切真的存在过吗。他施施然停下脚步,呆愣在突如其来的灾厄里。

 

罗伊走不动,眼睛被掉下的雪藏住。他跪下来,却一点也不觉得冷。炽热的疼痛和寒凉的眩晕劈头盖脸,让他疑心自己要死在这场千年一遇的暴风雪里。他张开嘴,想要喊:阿萨——你在哪?像梦里一样,用呼喊和爱去寻找他的恶魔。那恶魔无所不能,帮他躲过无数的灾难,实现他的一切愿望,成为他青春期唯一的春梦对象。很多年前阿萨和他讲童话故事,王子常对公主说我爱你。罗伊常常因为一头金发被老师和同学夸奖:你好像王子,于是他对阿萨嘴里的我爱你特别感兴趣。他问阿萨爱是什么,阿萨说我也不知道,可能你以后就明白了。那一天的疑问像一颗被捡到的苗子,种在土里,长出来,谁也说不好那是一个劫还是一道光。罗伊想,这段记忆总没错的,我总不会把这种事记错。阿萨是存在过的,陪我度过我的小学中学和高中,往后还要陪我过完十八岁生日。他的身体倒在白色里,落下的雪慢慢埋住他。他的眼睛动了动,从此失去意识。

 

他觉得过了很久,似乎山要塌天要崩,世界末日很快就要到来。他又醒在一片黑暗里,很甜的药味散在空气里。罗伊刚睁开眼睛,世界仍是模糊不清的。他想,我已经死了吗?然而这句话还没问出口,一声闷响和肩膀上的疼痛灌进他的身体里。

 

我真的发现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逼。你真的是脑子有问题?发着烧穿那么薄一件衣服跑到那么大的一片雪里。罗伊啊罗伊……我让你活到十八岁,不是让你现在就去送死。要是我那时候没发现你,你八成就死在那了。

 

罗伊愣神,接着阿萨的话说:可是你还是发现我了。

 

 

是,没错,我是发现你了。你那时候整个人倒在雪里,差点就死了。你行行好,别老为难我这个修为仅百年的恶魔,我没那么神通广大,让你死一回再活一回,罗伊,求你了。

 

可是我真的很害怕……

 

你害怕什么?

 

罗伊沉吟一声:你知道吗?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看不见你,就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小孩。你在我哭的时候一动不动,没有来找我。后来我娶妻生子,老死了。但是最后的最后我发现这一切又是一个梦,真相是我还和你在一起,但是你在我十八岁之前擅自跑了,留我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

 

再然后呢?

 

再然后我就醒了,看见房间里没你。

 

阿萨气得不打一处来,脏话冒出半个头又被咽下去。他此次把罗伊救回房间也不是件容易事,照他们恶魔的黑话来说就是损了他的修为。阿萨有气无力:……我不想再骂你了。你把这药喝了,钱我是从你包里取的。

 

罗伊乖乖喝下去。

 

小祖宗,你明天就得发高烧。我真的搞不懂你,世界上怎么还会有冒着大雪跑出来的人。

 

阿萨。罗伊打断他。

 

你再给我唱一次《FLY ME TO THE MOON》吧。

 

突如其来地,没头没脑地,罗伊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提出这个要求。

 

但他可能只是在等阿萨的一句未遂的“I love you”。

 

天大地大患者最大。阿萨虽然生气,但仍顺了罗伊心意。只是这一次没有吉他,也没有伴奏,单单是阿萨的声音浮在空气里。罗伊听得十分困倦,闭上眼睛握住阿萨冰冷的手。阿萨的“I love you”唱得十分轻,但确实被罗伊听见了。阿萨说,你真是长不大。

 

罗伊回:你也是。

 

他把阿萨的手握得更紧。

 

你能告诉我,以前你保护过的孩子都是怎么死的吗?

 

阿萨沉默,对着橙色的灯光叹出一口气,像一个孤独的烟囱。他难得没有把罗伊的手拍开,也算是认了这一次的爱。罗伊,你也十七岁了,总该知道。我确实瞒了你很久。

 

我第一次听见这个要求的时候,心里想:那还不简单吗。我成了恶魔,人世间的一切灾厄都能被我调停。你可能不知道,被恶魔跟着的孩子总会厄运缠身。车祸,斗殴,病痛,总会发生在他们身上。但是对恶魔来说要避免这一切太简单了,甚至不费吹灰之力。

 

但他们看不见我。我那时候哪能想到,我给他们带来的厄运里头还有我改变不了的东西?他们看不见我,每个人都遇上了自己跨不过去的那道坎。殉情,跳楼,服毒……太多了,数不清。我没法把心死了的人救回来,就像我不能把自杀者手上的毒药瓶抢来扔进垃圾桶里。我见了每一个孩子的死相,很长时间都不敢再找下一个充满希望的人。

 

罗伊,如果那一天你没有看见我,我是不会让你带我回家的。我觉得……如果你看得见我,我可能就可以帮你躲过这些七七八八的感情,让你顺利长到十八岁。然后我的愿望也就完成了,可以投胎做人,再也不用当恶魔。

 

我一开始真是那么想的,阿萨难得深情,垂着眼睛看听得脸色发白的罗伊。

 

可我哪知道你的情劫是我呢。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过。

 

或者是你想到了也不敢认。罗伊笑了。

 

我发现罗伊你真的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么辛苦的一个故事,你还笑得那么欢。有没有点良心。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终于和我说这件事了,心里一宽,突然就笑出来了。

 

我当时看见你倒在那里的时候快慌炸了。要是你真因为我死了……我可能到地球毁灭也不敢再轻易碰下一个小孩。

 

可我没死。

 

你一说到这个我又来气……

 

 

好,停,打住。罗伊把阿萨举起的拳头按得安分,把毛茸茸的脑袋凑到阿萨耳边。

 

对不起啊,之前和你说了那么多句玩笑话一样的喜欢。这一次我认真对你说一句:阿萨,在剩下的时间里,你可以做我的恋人吗?普通的那种……保证不哭不闹不上吊,我还会每天给你买可乐喝。可以吗?可以答应我吗。

 

罗伊求人时的眼睛闪亮亮,任谁看了都没法拒绝。阿萨生疏地把手臂环上罗伊的脖子。只能这样了,只能这样去爱和占有。阿萨张开嘴,用尖锐的牙齿在罗伊肩上印下一排不深不浅的齿印。罗伊问:这是什么恶魔的特殊仪式吗?阿萨说对啊,是你不懂的仪式。但阿萨心里清楚,恶魔根本没有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这只是他自己纯粹想干而已。

 

雪与风仍在窗外散漫,罗伊却无暇顾及了,这爱与病痛来得太迟太晚,灼心地将他击败。他浅浅地往阿萨嘴角印下一个吻,一睁眼就能看见阿萨湿漉漉的,缠结在一起的黑色睫毛。

 

 

 

 

罗伊真像他承诺的那样不哭不闹不上吊,每天给阿萨买可乐喝。阿萨当恶魔后吃不胖,常常坑罗伊甜品吃。阿萨与罗伊的恋爱来得十分自然,甚至没有小情侣感情开始时的不适应。阿萨说:动真格谈恋爱太累了,你以为谁想和你谈啊。只不过是满足你这任性小孩的要求而已,好好感谢我。罗伊说对对对,你说的都对,颇有当代直男风范。好在阿萨做人一根筋,生前也不懂女孩的心,不明白恋爱的套路,照着原本的性子和罗伊弱智来弱智去。

 

提出恋爱的当事人觉得这恋爱开始得似乎与他们往日并无区别,只不过是阿萨的手任他牵,阿萨的怀抱任他躺,末了还附带一句变态。罗伊毕竟年轻,想恋爱的心憋了很久,这天性一旦解放开了便没完没了。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个这么变态的人。阿萨鄙夷。

 

因为你之前都不准我和你说爱。你一直把我看成小孩子。

 

那我现在不敢了。阿萨浑身起鸡皮疙瘩。

 

罗伊十三岁起做的春梦,一下子全有了归宿和着落。罗伊浅桃色的想象安置在阿萨冷冰冰的怀抱里,这温床使他感到心安。一切全朝着他梦里的方向,笔挺地走过去了,冬天藏在地底下的种子被融掉的雪水养大,勃勃生机像小炸弹一样“砰”地爆裂开。春心未泯与软乎乎的情,在罗伊心上漫开,荡起动弹不得的幸福。

 

相当频繁地,罗伊常在夜晚吻阿萨的脖子,动情处把无处安放的欲求全放肆在夜里,也不考虑第二天能否按时起床。这日子过得比蜜糖甜,险些让罗伊和阿萨都觉得苦尽甘来。但罗伊没告诉阿萨,他从那以后频繁醒在凌晨三点,抱紧阿萨逐渐透明的身体,一点眼泪掉在枕头上。冬天走了,春天的花开花落,玫瑰也迟早会谢。罗伊的十八岁时时刻刻浮在不远处,插了一张大摇大摆的旗子告诉他说:成年人,该是分别的时候啦。

 

阿萨对这件事绝口不提,险些让罗伊以为:他当真不记得这件事。

 

可罗伊发现阿萨其实和他醒在同一个时间。他们有时面面相觑,一言不发转过身继续睡,在短暂的夜里缄口不言。漫长的沉默和黎明横亘在他们的心中间,一夜就是一个世界。

 

直到罗伊成年的前一天,妈妈对他说:罗伊呀,你明天就成年了。罗伊拿杯子给阿萨装牛奶,听见这个消息不小心把玻璃杯摔碎,其情其景仿若当年他摔碎那个小姑娘簇新的杯子。妈妈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他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可能听见这个消息太激动了吧。

 

走回房间的路上,他想:和阿萨过的这十三年是真的吗?我的身边有一个恶魔……陪我长大,救我的命,最后和我谈了场恋爱。我很喜欢他,但他在我成年的那一天就会走……

 

他推开门,看见阿萨背对着他弹吉他。

 

别人听不见他们的吉他声。无论夜多深多长,只要阿萨愿意,他随时都可以弹起一曲声嘶力竭的情歌。他们有时都失眠,爬起来上网找谱子学网上的流行情歌,玩闹地给对方唱歌,偶尔嘲笑对方当天的嗓子状态不好,像吃巧克力被噎到了。

 

可这怅然很快就要不见了。

 

阿萨分明在哭。他哭起来不说话,就连哭声都细小微弱。脆弱的背一抽一抽,像只濒死的蝶。罗伊第一次见阿萨哭,心里也泛起没由来的恐惧和绝望,他生日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徐徐降临了,一场橙红色的浓厚的晚霞烧尽了散在深黑的夜里,黑得沉重,每一秒都是心如刀绞。第一次,他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人……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个恶魔。阿萨平时看上去太强大,上到推车下到救猫,甚至精通打枪。他什么时候在罗伊面前示弱过?就为了那一点年长恶魔的尊严,他咬着牙帮罗伊挺过无数灾厄与避而不及的爱情。看上去刀枪不入毫无弱点。

 

但阿萨却在这一个夜晚哭了,哭得脆弱干涸,终于有了点生而为人的模样。

 

罗伊说不出话,从背后抱住他。他同样沉默,没推开他。罗伊闭上眼睛,闻他身上干燥的冰气。

 

罗伊第一次,不期待蛋糕和彩带。

 

他认识到:无论是他渴望的和不渴望的,最后总要以一种他不期待的方式降临在他身边。像他们第一次的相遇,他那时分明想要一个实现他愿望的奇迹来爱他。可来的不是天使,是一个脾气恶劣的恶魔。时过境迁,他对阿萨动了下三滥的春情,但阿萨拒绝他,一次次将他推开了。再后来他们顺其自然地恋爱缠绵,可十八岁的生日在不远处招摇。一切都像一场做了太久的梦,全散在红色的夜晚里,一阵血淋淋的心悸。

 

阿萨不再哭了,擦干眼泪甩开罗伊。

 

行了,你别这样了,怪恶心的。

 

罗伊的眼睛干干的,面对面和阿萨坐着。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阿萨,过了十八岁的生日,我就会忘记你吗?他颤颤巍巍地朝阿萨伸出手。

 

谁知道呢,我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罗伊,恭喜你,成功长到了十八岁,没有死在这之前的任何一场意外里。——当然这也是我的厉害,你还是个其次。

 

但是我是真心想要夸奖你。谢谢你,罗伊。恶魔长一开始和我说了被消除记忆的人类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可惜我没有仔细听。但是他说你会把我的一切都忘掉。这是件多好的事。世界上那么多成了精的深情,你尽管去走你的阳关大道。我呢,死了一次又活一次,终于能摆脱连,说来惭愧,我其实很想再当一回小孩。

 

罗伊愣愣地听着。

 

阿萨主动向前,在罗伊的嘴唇上点一点。

 

他睁开眼。

 

祝你——我的小太阳,生日快乐。

 

阿萨的又一个吻,随着手机里一条一条的生日祝福来了。他想,这本该是个很快乐的日子……他小时候开始就渴望当一个堂堂正正的大人,可这十八岁来了,来得撕心裂肺。阿萨这一次一吻便是一个麻醉剂,让罗伊沉沉睡过去,蓝色的光散在他身上。

 

 

 

罗伊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不做噩梦也不做美梦,睡眠里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跑不出去,心悸像鬼打墙一样挡在他前头。后来妈妈叫他起床,他被硬生生扯醒,发现枕头全是湿的。妈妈勤快,帮他收拾房间,嘴里还念叨着:你今天就是成年人啦……感觉怎么样?他说,感觉很好啊,我终于长大了嘛。可他一摸心脏,那跳动的肉块像是活生生被人挖走一块,空荡荡得让人难受。

 

罗伊,你这吉他哪来的,我怎么没见过?妈妈提起放在书桌上的吉他。

 

他正想开口说话。

 

可这吉他是哪来的?

 

这是我同学不要送给我的。

 

你还会弹吉他吗?我怎么不知道。

 

会啊……我会的。

 

但是我怎么学会吉他的?

 

他全想不起来,汗水掉到被子上,染出一片深色的水渍,像融化的雪。

 

朋友把他的生日记得很熟,守零点给他发生日祝福,末尾还不忘说一句:今天你生日,我们看个电影怎么样?他爽快地答应了,换上簇新的运动鞋赶到电影院门口,途中险些被一个酒驾司机撞伤,生日差点变忌日。到了影院,取票时问朋友:哎,这啥电影啊,好看吗?朋友说应该不好看,人鬼情未了,但是我女朋友说和闺蜜一起看的时候看哭了。

 

电影院的空调开得很足,冰凉刺骨,像某一个怪物的皮肤。他说:好冷啊……像待在雪地里一样。心脏又泛起涟漪。

 

电影开幕,他吃大桶的爆米花,喝大杯冰可乐。蓝调的光打在他的侧脸上,琴声把他吸进电影里了。

 

电影很俗套。男主角一开始是个小混混,成天在街头打架。一个雨夜,他被仇家追杀,即将横尸街头,他死前不甘心,在雨巷里叽叽歪歪,渴望一个生存的机会降临到他身边。此时美救英雄奇迹出现,一个上挑眼薄嘴唇的薄情寡义的红颜飘飘然救他一命,成了他的真命天女。真命天女生前善良,死后拥有能为别人实现愿望的神奇能力。男主角依靠这个能力打下黑手党半壁江山,许诺和女主角一生一世。但电影到了结尾,男主角拥有了一切,财富和权力,一切都是他的了。他不再是那一个需要保护的人,他想换回来保护他爱的女主角。但女主角此时作为鬼的寿命已尽,在一个大雨天同男主角吻别了。男主角醒后失去记忆,起居室的一切照旧。此时和他平起平坐的狐朋狗友拿起柜台上的一对钻石耳饰,调侃他说:没想到啊,你也会有女人。

 

可他到死都不明白,这对钻石耳饰是打哪儿来的。

 

罗伊的可乐喝到一半,喝不下去。影片末尾,女主角的歌声响起来,竟是《fly me to the moon》。罗伊的心颤,两行眼泪没头没脑地掉下来,落在他的爆米花上,他想,这爆米花不能要了。电影没有彩蛋,没有让人开心的逆转,他的朋友一转头看见他,大吃一惊:我怎么没发现你的心思这么细腻呢?这不就是一个俗套的爱情故事吗?有什么可哭的?

 

罗伊擦掉眼泪,可眼泪总往外涌。他的声音荒腔走调,变了形,成了一个被灯光扭曲的怪物。他说: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哭。

 

后来朋友安慰罗伊一个下午,罗伊只觉得这场电影像一场幻梦,他迟早要重新看一遍。朋友告别他,回去同女朋友约会。罗伊想,他十八岁了,很多事情都可以去做了。许许多多的希望,许许多多的深情……十八岁以后,什么是不可能的呢。他恍恍惚惚逛进一家酒吧,却并不懂酒,小心翼翼地叫一杯鸡尾酒。层层叠叠的果味和彩色叠在杯子里,他第一次堂堂正正喝酒,一口便喝得精光。他迷迷糊糊地又掉眼泪,掉进玻璃杯里,被浸在一片毛茸茸的光里。酒保见过太多受了情伤来酒吧买醉的痴情男女,劝罗伊几句:小伙子,人生还长着呢,那个人可能和你没缘分,那么多阳关大道你不去走,干嘛这么伤心呢?罗伊摇头,心想不是这样的。但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所有的酸胀和痛苦都被憋在他一饮而尽的鸡尾酒里。他哪能说他是为了一部俗套的爱情电影哭的呢,那电影饱遭诟病,煽情得不能感动任何人。但他看见女主角向男主角伸出手,眼泪决堤而出,没头没脑地,像海浪一样席卷他的整个世界。他第一次喝酒,眼泪掉得像一个孩子,像是要把这十三年来所有未遂的眼泪全掉光。他又醉在这片毛茸茸的光里,恍惚间又回到十三年前的那个下午,是这样呀,原来是这样呀。他错过了一个恶魔,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了。他这一次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可是阿萨的前方太辽远,无论他再怎么难过,都不再会有一个恶魔来救他。

 

他呜呜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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